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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料與中國的世界史研究

向 榮

2024年10月28日08:19    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史料與中國的世界史研究

   史料及其運用對於中國的世界史研究具有重要的意義,但同時也是最大的難點、痛點和堵點。汪朝光曾在《中國世界史研究70年回顧與前瞻》一文中指出,中國世界史研究存在的明顯短板與不足中,最大的問題是史料嚴重缺乏,從而影響世界史研究質量。而馬克垚在2015年的回顧與展望文章中,也表達過相同看法,認為現在互聯網發達,國際交流便利,獲取原始資料不再困難,但由於普遍存在的急躁情緒、缺乏理論和體系上的創新意識等原因,中國世界史研究質的提升還不夠。在筆者看來,中國世界史研究不僅缺乏原始史料,而且閱讀原始史料的能力和習慣也還需要培養。盡管現在獲取世界史研究資料的條件大為改善,但基於原始史料的原創性研究成果還不多。因此,有必要有針對性地改變過去的不足,使中國世界史研究質量邁上一個新台階。

  史料對於中國世界史研究的作用

   與其他人文社會學科不同,史學研究嚴重依賴史料,尤其是檔案文獻等原始資料。從嚴格意義上講,沒有史料就沒有史學研究。世界史研究外國的歷史,除了少數經過整理出版,可以購買的史料集外,絕大多數史料都收藏在外國檔案館。在國際交流條件改善、互聯網技術出現之前,在中國從事原創性世界史研究幾乎不太可能。民國時期學者對此有清醒認識:他們借用西洋史理論和方法,整理國故,進行考據研究﹔但對於西洋史本身,除了教學,基本不做研究。民國時期出國攻讀研究生學位的,絕大多數研究中國史,或中外關系史,因為他們受過良好的國學訓練,並熟悉中國歷史資料。雷海宗是攻讀西洋史的,博士論文題目為《杜爾閣的政治思想》,回國后雖然從事世界史教學,但研究方向轉向了中國史。他的代表作是《中國文化與中國的兵》(商務印書館1940年版)。

   新中國成立后,為了探討人類歷史發展規律,服務國家戰略大局,世界史研究受到了重視。北大、南開、武大等高校先后設立了世界史專業,雷海宗回歸世界史隊伍,曾在哈佛留學攻讀中國史的齊思和、周一良、吳於廑也被安排從事世界史教學和研究。在資料極其匱乏的情況下,他們以歷史唯物主義為指導,對人類歷史上的重大問題如世界歷史分期、歐洲封建制度和庄園經濟、英法資產階級革命等進行研究,奠定了中國世界史研究的初步基礎。雖然這一時期的研究大多基於二手文獻,原始資料使用很少,但有明確的問題導向,有助於培養世界史工作者的理論思維能力。20世紀60年代初,根據全國高等學校文科教材會議的決定,周一良和吳於廑共同主編《世界通史》(4冊),並於1962年出版。

   改革開放以來,隨著中外史學界之間聯系與交流的加強,獲取外國資料的條件越來越便利,中國的世界史研究迅速發展,在學科建設和服務國家需要方面取得一系列標志性成果。吳於廑提出“整體世界史觀”,標志中國特色的世界史體系初步形成﹔羅榮渠、錢乘旦等人開展比較現代化研究,為中國式現代化建設提供了歷史借鑒﹔近年來,世界主要國家和地區大通史相繼出版,有助於深入了解外國歷史和文化,促進中外文明交流互鑒。

   與此同時,世界史專業化研究水平也在不斷提高。在互聯網技術出現之前,我國世界史學界已經產生了一批基於原始資料的高水平研究成果,如黃洋對希臘土地制度的研究、陳志強對拜佔庭軍區制和農兵的研究、彭小瑜對教會法的研究、劉城對英國宗教改革的研究、李劍鳴對美國建國時期政治文化的研究、徐藍對兩次世界大戰期間英國外交政策的研究等。由於從小受教育條件好,又趕上了互聯網時代,年輕一代學者在使用原始資料、從事原創性研究方面更加自覺。從他們發表的論文和專著中,如許明杰《從1381年劍橋騷亂看中世紀英格蘭王權》、呂昭《阿維尼翁兄弟會與中世紀晚期法國基層互助》、李文丹《腓特烈二世時代羅馬城的多重治權問題初探》、杜宣瑩《女王之死——伊麗莎白一世時期的權力政治(1568—1590)》等,可以看出他們不僅採用原始資料,而且解讀到位。

  世界史研究中的史料和史料問題

   中國人研究外國史首先要克服語言方面的障礙,由於國內外語教學語種比較單一,不少國家和地區的歷史還沒人研究,或研究薄弱。即使有相關論文或專著發表,也大多基於英文二手文獻,很少使用原始資料。因此,筆者在這裡聚焦中國學者耕耘最深的歐洲史,具體分析世界史研究中的史料和史料問題。

   歐洲與中國一樣,傳世文獻極為豐富。不同的是,中國的漢字出現早,並一直延續至今,中國的歷史記錄也連續不斷﹔歐洲的文字和歷史記錄經歷過斷裂或劇變,增加了史料閱讀和解釋的難度。歐洲古代文獻是用古希臘語或拉丁語寫成的,雖然現在這些文獻絕大多數都有英譯本,但對於從事專業研究的人來說,掌握古代語言是必須的。希臘羅馬私人修史,風格有異,但也具有一些共同特征:他們將歷史看作是對人類活動的研究,強調史料的真實性,重視對歷史事件因果關系的分析,相信歷史研究能夠指引當下。

   羅馬帝國滅亡是歐洲歷史書寫的一次斷裂。拉丁語保留了下來,但它是教會語言,也用於法律和政府公文。受民族大遷徙影響,歐洲各地形成了各自的方言。方言成為書面語較晚,不過英格蘭是個例外,早在6世紀末、7世紀初,肯特國王埃塞爾伯特的法律就是用盎格魯—撒克遜語寫的。諾曼征服后,法國貴族成為英格蘭統治者,中古法語越來越多地用在政府公文中。因此,從事中世紀英國史研究,需要掌握拉丁語、古英語、中古法語和中古英語,雖然具體到個人,可以根據研究時段或研究內容做出選擇,不一定都要會。

   喬爾·T.羅森塔爾將歐洲中世紀史料分為三大類,即傳記和編年史、政府檔案、私人記錄。傳記和編年史是從羅馬繼承下來的,但作者不再是世俗人等,而是修士或修道院集體。起初傳主是帝王或聖徒,后來擴大到貴族和騎士。中世紀傳記對於研究政治史和宗教史很重要,但由於它們帶有宣傳性質,其中有些史料的真實性值得懷疑。12世紀及其以后,隨著大學興起、識字率提高,歐洲政府檔案和私人記錄大幅度增加。教俗兩界統治者力圖通過文書加強治理,使得政府公文產量呈幾何級數增長,內容涉及立法、司法和行政管理等諸多方面。在教會和王室政府影響下,文書制作逐漸滲透到基層社會。12世紀末,英格蘭還沒有書面的庄園記錄,但到1270年左右,幾乎所有庄園都保留了庄園檔案。

   文藝復興時期,歐洲歷史書寫又發生了一次重大變化。在此期間,歐洲各國民族語言取代了中世紀的拉丁語,雖然有些文獻如法律文獻中還保留部分拉丁語詞匯,但已不再構成研究的障礙。與此同時,印刷術的出現大大推動了歷史記錄的制作、保存和傳播。人文主義者對歐洲史學的轉變有重要影響,他們將史學研究重新納入對人和人事的研究﹔為了恢復古典文化和《聖經》的純潔性,他們對中世紀文獻進行批判性閱讀,奠定了近代史料考証的初步基礎。

   從文藝復興時起,歐洲歷史進入“現代”或“近現代”(modern,國內譯為“近現代”)。語言不再是障礙,古人與今人之間的文化隔膜也逐漸消失。從專業技術角度,歐洲史研究變得容易了,但也產生了新問題。比如近代早期的手稿很難辨讀,需要經過專門訓練﹔現代史料種類繁多,浩如煙海,使人無從下手。

  如何抓住機遇做好中國世界史研究

   從某種意義上說,世界史工作者是互聯網和數字化技術最大的受益者,因為與其他專業不同,從事世界史研究的原始資料保存在外國檔案館。盡管檔案資料數字化的國家有先有后,也不是所有檔案資料都實現了數字化,但總體上說,現階段在中國從事世界史研究,史料本身已經不是大問題。但是,與史料直接或間接相關的問題仍然存在,需要我們認真對待。

   首先,要重視世界史專業基礎和專業技能訓練。中國世界史是在特定歷史環境中產生和發展起來的,原本沒有基礎﹔加之多年來專注研究,尤其是對重大理論問題和現實問題的研究,專業培養未受到足夠的重視,古代語言、手稿學和史料學等基本訓練嚴重缺位。不過,世界史學界並非沒有意識到這方面問題,事實上,他們已經做出了不少改進的努力。1984年,在教育部大力支持下,東北師范大學成立古典文明研究所。古典所重視語言和專業訓練,聘請外國專家任教,強調做基於原始文獻的一手研究,為我國古典學和世界古代史培養了許多優秀人才。2000年,武漢大學開辦世界史試驗班,改革課程設置,強化外語教學,增加外國史專業課程,聘請國內外專家學者教學﹔隨后,北京大學設立“外國語言與外國歷史”專業,首都師范大學開設“世界史雙學位”班,南開大學、南京大學等高校也進行了專業化教學改革。在這些學校培養的學生中,已有相當一批在所研究國家獲得歷史學博士學位,在國內讀博的青年學者閱讀原始史料如古代語言文獻、手稿的能力也大大提高,他們即將挑起中國世界史研究的大梁。盡管如此,我們仍要充分認識世界史研究的難度,重視語言和專業技能訓練。在筆者看來,世界史人才培養應該從“娃娃”抓起,大學本科就應該開設一些語言學、手稿學和史料學課程,供有志於從事世界史研究的學生選修。

   其次,要處理好史料與問題之間的關系。史料與問題是辯証關系,一方面史料是研究的基礎,史料缺乏不僅影響研究質量,還會使研究局限在有限的主題和范圍,不能提出新問題,開拓新領域﹔另一方面,新問題有助於突破已有研究的窠臼,促使研究者去發掘新史料,或對舊史料進行重新解釋。從歐洲史學發展來看,新問題對新史料的開發和利用影響很大。歐洲傳統史學關注偉大人物,重視政治制度,是典型的政治史﹔但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隨著世界經濟危機頻繁發生,歷史家越來越多地轉向經濟史研究。為了從發生學角度研究資本主義的病灶,英國著名史學家R. H.托尼於1912年出版《16世紀的土地問題》,在該書中,他使用了118個庄園的土地清丈冊和租金收入記錄。事實上,托尼是最早系統利用庄園檔案的歷史學家。法國年鑒學派從對人和人事的研究,轉向長時段環境因素對人類活動的影響,大大拓寬了史學研究的范圍和史料的種類,除了有關人口、氣候、疫病、飢荒等方面的文字記錄外,田地名稱、居民點地圖、航拍照片等也被納入史料的范疇。近年來,物質文化更是被廣泛地運用到歷史研究之中。在世界史研究領域,中國學者與外國學者關心的問題不同,在史料相對充分的今天,我們應該向前輩學者學習,多做一些具有中國特色、服務經濟社會發展的研究。

   最后,注重史料和實証研究。史學研究是一種實踐活動,需要理論的指導,但理論不能代替具體研究。過去,由於史料嚴重缺乏,中國世界史研究討論理論問題的比較多﹔改革開放以來,由於二手資料比一手資料引進來更快,西方史學的理論化風氣率先登錄中國。20世紀60、70年以來,西方史學界幾乎將所有人文社會科學的理論和方法都試用過,最初是社會科學的理論和方法,然后是人類學,最后是文學批評理論。雖然這些理論范式有助於開闊視野,拓寬史學研究領域,並產出了一批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但頻繁的史學轉向和越來越理論化的傾向也產生了消極影響。對此,近年來西方史學界已經開始反思。中國的世界史研究受西方新史學的影響,頻繁關注理論和方法的范式轉向,而缺乏更多扎扎實實的具體研究方面的努力。在這方面,我們應該向中國史學界學習,他們不僅受過德國蘭克史學等國外理論方法的影響,也保留了中國古代史學朴學等優良傳統。

   總之,隨著互聯網和數字化技術的迅速發展,困擾中國世界史研究多年的史料問題已基本解決,但是閱讀原始史料的能力還需要提高。如何抓住史料條件改善的機遇,在提高學術質量的同時,回答時代提出的問題,服務國家和社會發展,是需要我們認真思考的時代課題。

   (作者:向 榮,系復旦大學歷史學系、復旦大學全球史研究中心教授)

(責編:萬鵬、代曉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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