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同舫
2025年01月13日08:36 來源:光明日報
【構建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自主知識體系】
術語是知識體系構建的基礎單元,“術語的革命”是實現知識生產與再生產、理論創新和發展的關鍵環節。當代中國正在經歷最為廣泛而深刻的變革,給理論創造、學術繁榮提供了強大動力和廣闊空間。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提出“構建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自主知識體系”的重大命題,而“術語的革命”在構建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自主知識體系、繁榮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中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術語的革命”的緣起與內涵
“術語”是人類在實踐活動與經驗積累基礎上對各種自然和社會現象進行歸納、分類和分析的基本語言工具,是將諸多現象抽象化為概念、范疇進而描繪客觀世界及其內在規律、傳遞知識與思想的不可或缺的中介。“術語”作為概念和范疇的符號,既是特定知識體系的獨有標識,也是構建知識體系的基石。
在學術史上,“術語的革命”概念最初由恩格斯提出。為了更清晰地向世人呈現資本主義生產的內在機制,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借用洛貝爾圖斯所使用的“剩余價值”這一“術語”,卻因此遭到來自洛貝爾圖斯及其國家社會主義理論追隨者的“剽竊”詰難。面對這些攻訐和批評,恩格斯在為《資本論》第一卷英文版撰寫的序言中明確回擊:“一門科學提出的每一種新見解都包含這門科學的術語的革命。”在恩格斯看來,“術語的革命”是對已有術語的重新解釋,服務於特定的理論闡釋和批判需求。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中對“剩余價值”的重構,正是屬於“術語的革命”。馬克思指出:“這個剩余價值就是產品價值超過消耗掉的產品形成要素即生產資料和勞動力的價值而形成的余額。”這一重釋批判了傳統政治經濟學將商品流通視為剩余價值源泉的觀點,揭示了剩余價值的真正來源是勞動者被資本家無償佔有的勞動部分。
馬克思對“剩余價值”的使用在內涵、范疇和指向性上都已經超越了洛貝爾圖斯的原意,他對“剩余價值”的新規定推動了資本主義批判話語體系的建構,最終引發了政治經濟學的話語革命。刻意忽視特定概念使用的具體語境和底層邏輯,將馬克思對“剩余價值”的使用視為“抄襲”,顯然是一種未經審思的誤解。不僅如此,恩格斯進一步將對該命題的討論上升到方法論高度,他認為馬克思從基本的概念和范疇出發,在話語的底層邏輯上實現了對資本主義知識譜系的顛覆性重構。這使得《資本論》對資本邏輯的批判建立在一種“整體的方法論”之上,“術語的革命”蘊含著“整體的方法論”意義。
恩格斯的觀點為我們理解“術語的革命”提供了重要啟示。全面把握“術語的革命”的內涵,還需要使其在邏輯與歷史相統一的方法論中得到更充分的開顯。“術語的革命”並不是空洞的語言游戲,而是物質資料生產與交往活動變革的產物。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指出,“思想、觀念、意識的生產最初是直接與人們的物質活動,與人們的物質交往,與現實生活的語言交織在一起的”。作為“認識”的術語根源於人類的生產與交往活動,也必然隨著人的實踐的變革而發生相應的革命,因為“發展著自己的物質生產和物質交往的人們,在改變自己的這個現實的同時也改變著自己的思維和思維的產物”。在這一意義上,“術語的革命”並非偶然性事件,而是實踐發展促成認識轉換的歷史必然。當人類從事物質資料生產和交往的實踐發生變革時,就必然引發“術語的革命”。徹底的實踐論賦予“術語的革命”一項新的功能,並提出了新的要求,即根據實踐發展不斷創造新的術語,提供理解問題的新視域。例如,為解決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用勞動解釋商品價值的循環論証難題,馬克思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創造性地使用了“勞動力”這一新概念﹔習近平經濟思想立足新時代經濟實踐,提出了包括“經濟新常態”“高質量發展”在內的一系列新概念、新范疇,同樣提供了理解政治經濟學的新視域。
“術語的革命”對構建自主知識體系的意義
馬克思恩格斯指出:“一切劃時代的體系的真正的內容都是由於產生這些體系的那個時期的需要而形成起來的。”時代的發展、文明的進步與知識體系的轉換同頻共振、相互呼應、共同發展。隨著中國式現代化偉大實踐的不斷深入和人類文明新形態的逐步展開,實現“術語的革命”並構建與之匹配的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自主知識體系已成為緊迫任務。
一方面,中國式現代化的縱深推進帶來從實踐到認識、從物質到文化、從技術到制度、從生產到生活等一系列領域的深刻變革,原有知識體系在應對新形勢、新變化、新問題時面臨嚴重的“詮釋危機”。另一方面,原有知識體系深受西方理論和話語影響,而西方理論和話語植根於西方土壤、生發於西方經驗,在表達、詮釋和言說中國經驗上存在天然局限,難以真正嵌入並推進中國式現代化。構建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自主知識體系,用中國道理總結好中國經驗,把中國經驗提升為中國理論,是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時代要求。
如何彰顯“中國特色”、實現“中國自主”,是構建知識體系的核心問題,而“術語的革命”是其中最為關鍵的一環。概念是知識體系大廈的根基,范疇、命題、原理和理論等皆依托概念而建立。由概念到范疇、原理再到專業術語,是構建自主知識體系的一般規律。構建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自主知識體系同樣要遵循這一規律,即通過“術語的革命”賦予傳統概念以新的思想內涵、時代內涵與文明內涵,並提出一系列原創性和標識性概念。“原創性概念”植根於中國實踐,其內蘊的中國立場、思維和邏輯使得知識體系具有中國特色﹔“標識性概念”由於其內在的獨創性、超越性,能夠促使知識體系具有主體性和自主性特征。隻有通過生產“原創性概念”和“標識性概念”進而構建自主知識體系,才能真正為中國式現代化提供理論支撐與智慧引領。
話語體系也是知識體系的重要內容。話語本身是一種權力,這一權力源自話語背后的深層力量。新征程上,我們要全面建成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要在國際社會上爭取與實力相匹配的話語權,就必須致力於打破西方話語霸權,以自主知識體系指導和推進中國實踐。隻有在立足中國實踐、總結中國經驗基礎上,不斷提煉原創性、標識性概念,通過“術語的革命”發展出自己的研究范式、個性特色和核心競爭力,才能真正構建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自主知識體系,持續提升中國話語的國際地位,從根本上扭轉“西強我弱”的國際話語格局,支撐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建設。
推進“術語的革命”的方法原則
“術語的革命”需要在堅守基本原則、掌握科學方法的基礎上有序展開、穩步推進。以“術語的革命”推動構建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自主知識體系,至少應遵循以下方法原則:
守正創新。“守正”守的是馬克思主義之正。馬克思主義是科學的理論、人民的理論、實踐的理論、不斷發展的開放的理論,具有跨越國度、超越時空的影響力、解釋力和生命力。推進“術語的革命”,必須始終堅持以馬克思主義立場觀點方法認識不斷發展變化的現實世界,揭示客觀事物發展的內在規律,形成與時俱進、科學表達客觀世界本質的概念和范疇。“創新”是“術語的革命”的邏輯底色,是構建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自主知識體系的必由之路。應立足中國式現代化偉大實踐,加強對新形勢、新情況和新問題的分析研究,通過系統總結、准確提煉、深入挖掘和科學概括,持續產出具有原創性、突破性、標識性的新概念、新范疇,在新時代實踐基礎上加快形成專業化、學理化與集成化的自主知識體系。
兼收並蓄。以“術語的革命”推動構建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自主知識體系被賦予雙重任務:立足中國,打造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標識性概念,提出具有主體性、原創性和標識性的理論觀點,用中國話語講好中國故事,讓中國走向世界﹔面向世界,發揮原創性話語體系在國際交流中的功能,打造易於為國際社會所理解和接受的新概念、新范疇、新表述,讓世界更好認識中國。完成上述雙重任務,必須堅持兼收並蓄,做到不忘本來、吸收外來,古為今用、洋為中用。一方面,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從中挖掘富有中國特色的思辨智慧,提煉新的核心術語,為世界理解中國提供一把“鑰匙”﹔另一方面,以海納百川的胸懷廣泛吸收借鑒人類文明優秀成果,在比較、對照、批判、吸收和升華基礎上創建新概念,通過賦予新的理論內涵以改造傳統概念,為中國走向世界架起一座思想“橋梁”。
整體推進。習近平總書記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提出,要構建“全方位、全領域、全要素”的哲學社會科學體系,為我們以“術語的革命”推動構建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自主知識體系指明了方向。體系化的知識構建包含豐富多元、以一定的秩序或聯系進行組合的知識點。構建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自主知識體系不是知識的簡單疊加或機械組裝,而是一場關涉學科體系、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的全方位、立體式革命。應從整體性視域出發,堅持整體推進原則,在“三大體系”內全面掀起“術語的革命”,使不同領域之間的“術語的革命”步調一致、目標一致、相互呼應,提煉層次分明、邏輯一致、相互獨立又相互支撐的新概念、新范疇,為構建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自主知識體系奠定術語基礎。
(作者:劉同舫,系浙江省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研究中心研究員、浙江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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