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毓海
實際上,馬克思同樣也是如此。馬克思既認為經濟學的研究需要採用計算工具,同時卻又反對用數學的方法代替經濟學的方法。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的生產與交換活動並不是受數學和邏輯法則支配的,而包括數學和邏輯學在內的形而上學隻不過是“資產階級經濟學”的方法論基礎,但它卻完全不是現實經濟活動的基礎。我們隻要從現實的觀察而不是從“心的冒測”出發,就會發現一個極其簡單的事實:現實經濟活動的基礎乃是資本投資活動,這種現實的資本主義經濟—社會活動並不是受形而上學的法則支配的,而是受資本積累的法則支配的﹔而且,在資本主義社會再生產領域內居於支配地位的資本法則還與現實的生產和交換活動相對立,並集中表現為社會上的勞資對立。由於這個極其簡單的發現,馬克思區別了資本的法則與抽象的市場法則這二者,這正如康德區別了“邏輯的矛盾”與“力的真實沖突”那樣。
馬克思進一步指出:商品的生產既然是受資本積累法則支配的,那麼,生產什麼、生產多少,這就完全取決於資本投資者的判斷,因此,評判商品的“價值”,就要看它在多大程度上體現了資本利潤最大化的原則,要看它能夠給資本投資帶來多少利潤和回報。只是,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卻連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也不承認,他們反而認為,商品的價值,也就是該勞動產品的價值,而勞動產品的價值則體現為生產該產品所需要的社會一般勞動時間,而這個社會一般勞動時間又是可以通過數學的方式計算出來的。在馬克思看來,這不僅僅是過於表面化的認識,還是十足的荒謬見解:如果按照這種計算,靠“延長勞動時間”就能夠創造商品價值的話,那麼,奴隸主和封建主會比資本家更容易延長勞動者的勞動時間,他們就更能夠積累剩余價值了。
實際上,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為了實現資本投資的利潤,為了使利潤最大化,資本家不但可以縮短工人的勞動時間,還可以干脆讓工人失業,更可以通過使得生產停頓、消滅勞動產品的方式,使得商品的價格被人為抬高。
可見,在分析資本主義生產和交換活動方面,採用完全脫離社會觀察特別是金融資本分析的數學計算的方法,這是十足的書生之見,因為資本主義經濟活動作為一種投資或投機活動,是不受數學法則、邏輯法則支配的。
在歷數了馬克思的思想成就之后,恩格斯曾經這樣感嘆:馬克思在他所研究的每一個領域,甚至在數學領域,都有獨到的發現,這樣的領域是很多的,而且其中任何一個領域他都不是淺嘗輒止。
在這裡,恩格斯特別提到了數學。而根據中國學術界對馬克思主義作出的原創性的貢獻——北京大學馬克思數學手稿翻譯組編譯的《馬克思數學手稿》,我們可以看到馬克思在數學方面的造詣是怎樣令專業人士嘆服的。這証明了恩格斯對於馬克思數學才能的贊美是准確的,它絕非諛辭。
不過,馬克思研究並思考數學,卻絕非像后來的經濟學家那樣,把數學當成客觀、明晰和透明的學問,並以數學的客觀、明晰和透明來維持經濟學的科學性,即像資產階級經濟學家那樣,以數學為手段,論証經濟學模型的不可動搖。恰恰相反,馬克思研究數學,就是為了質疑數學——當然,並不是質疑數學這個學科的正當性,而是質疑它被用來解釋資本主義生產和交換活動之有效性。
數學的思維方式的神秘之處其實是:在“質”上不同的東西,在“數”上可以相等,在“量”上可以比較。因此,數學意義上的平等,就是無差異的等同,而絕不是差異的平等。數學方式所描述的,是一個沒有矛盾和對抗性的世界,是一個無差異的世界。馬克思說:“隻有不同種商品的等價表現才使形成價值的勞動的這種特殊性質顯示出來,因為這種等價表現實際上是把不同種商品所包含的不同種勞動化為它們的共同東西,化為一般人類勞動。”
如果在不同的人之間、在不同的人類勞動之間可以畫上數學的等號,那麼,一個無矛盾、無差異的抽象世界就產生了,一切交換也就成了“等價交換”,但是,如果是這樣,如果世界沒有差異,那其實就沒有交換利潤產生,而交換活動如果不能產生利潤,則“商人”這個行當就根本不會存在。
那麼,交換的利潤究竟是怎麼產生的呢?交換的利潤就產生於兩個本質不同的東西在交換過程中不能被抹平的差異,而這種差異就是剩余。
不同勞動之間的交換為什麼被視為“等價的”呢?實際上,隻要抹平了本質上不同的勞動之間的本質差異性,使得它們在“數”上等同起來,它們之間的差異就看不見了,這樣,交換產生的剩余也就看不見了,同樣地,交換產生的利潤也就看不見了。商品交換就是這樣成了“等價交換”。資本主義交換其實就是被包裝成“等價交換”的不平等交換。而馬克思的《資本論》就是從揭示這個秘密入手的。
資本主義經濟學通過把“不同的人類勞動”等同於它們的“勞動產品”,從而在“物”的意義上抹平了不同的勞動之間的差異,進而又採用數學的方式,將這些勞動產品之間的關系描述為數和量的關系。這樣,資本對於勞動的支配,也就變成了客觀的數學法則對於勞動成果的支配(對產品的理性計算),而真實世界中的勞資對立也就這樣被“等價交換”的數學的法則掩蓋了。
於是,了解資本主義生產交換活動之秘密的關鍵,就在於認識:“資本”對於社會的支配是如何採取了形而上學法則支配社會這種“虛幻的形式”。
馬克思說,在宗教的時代,人們在自己頭腦中造出一個上帝的形象,讓它來支配自己的行為。而在資本主義經濟學中,經濟學家們卻造出一個抽象的市場,讓它用“看不見的手”來支配生產和交換,他們似乎完全忘記了現實世界是由“資本”投資法則支配的這個極其簡單的道理。馬克思說:
可見,商品形式的奧秘不過在於:商品形式在人們面前把人們本身勞動的社會性質反映成勞動產品本身的物的性質,反映成這些物的天然的社會屬性,從而把生產者同總勞動的社會關系反映成存在於生產者之外的物與物之間的社會關系。由於這種轉換,勞動產品成了商品,成了可感覺而又超感覺的物或社會的物。正如一物在視神經中留下的光的印象,不是表現為視神經本身的主觀興奮,而是表現為眼睛外面的物的客觀形式。但是在視覺活動中,光確實從一物射到另一物,即從外界對象射入眼睛。這是物理的物之間的一種物理關系。相反,商品形式和它借以得到表現的勞動產品的價值關系,是同勞動產品的物理性質以及由此產生的物的關系完全無關的。這只是人們自己的一定的社會關系,但它在人們面前採取了物與物的關系的虛幻形式。因此,要找一個比喻,我們就得逃到宗教世界的幻境中去。在那裡,人腦的產物表現為賦有生命的、彼此發生關系並同人發生關系的獨立存在的東西。在商品世界裡,人手的產物也是這樣。我把這叫做拜物教……
資本主義社會崇拜的是“資本”,但資產階級經濟學卻說它崇拜的是“勞動產品”,是“物”,是勞動產品的堆積處——商品市場,這是多麼荒謬的學說啊。
在資本主義經濟學中,形而上學(邏輯和數學)的地位代替了資本的支配地位。資本主義商品交換法則之“客觀公正性”,也就是建立在數學法則的“客觀公正性”的基礎上的。正因為資本法則被置換成了數學和邏輯的法則,所以,人們就很難懷疑它,甚至很難發現:資本社會其實是用數學的法則來代替了資本的邏輯,從而,正是數學法則的客觀透明性掩蓋了勞資關系的對抗性。
如果馬克思不是一個批判的哲學家,如果馬克思的知識不是如此之廣博、深邃,如果他對於包括康德哲學在內的形而上學傳統沒有如此精深的了解、洞察,那麼,僅僅作為一個經濟學家的馬克思,恐怕無論如何也不會寫出《資本論》,他或許能寫出的只是《市場論》而已——而那樣一本著作,或許反而會被后來的經濟學家們奉為“葵花寶典”。但是,馬克思寫出了《資本論》。馬克思發現:資產階級經濟學首先採用數學的方式,將不同的人在“勞動力”的意義上等同起來,然后,又把不同的人類勞動在“一般勞動”的意義上等同起來,這正如從不同的樹木中抽象出“樹”這個范疇意義,其採用的完全是形而上學的方式,是想象和幻想的方式,因此,這種經濟學的方法論基礎就是想象和幻想。
盧梭認為:人生來平等。但馬克思指出:人生來平等,這卻絕不能理解為“人生來是相同的”,因為人生來平等,這是一個政治命題,而人生來相等或相同卻是個數學命題。
所謂“人生來平等”,並不等於“人生來都是相同的”,因而是“相等”的。這首先是因為:一個人與另一個人完全相同,這種事情在現實中是根本不存在的,我們在現實中其實找不出兩個本質上完全相同的人。盧梭自己也承認自然差異性,即人在生理、心理和智力上的差異是普遍存在的。
因此,馬克思認為,人隻有被還原於數字,才能等同。正如每個人隻有在邏輯上被還原為“抽象的人”,才能“等同”一樣。而這種還原,首先就取消了人,即取消了具體的、社會的、政治的、性別的人,而那種觀念的、數字意義上的、抽象的人,實際上是現實中根本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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