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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批判旧世界   第一章 马克思与卢梭

1. 无产阶级与现代文明的起源

韩毓海

2014年05月09日11:22   来源:人民网-理论频道

卢梭生来就是“公民”,这是喜好读书钻研的父亲的另外一个遗产,于是,他在自己的第一部作品(也是成名作)这是指卢梭的《论科学与艺术的复兴是否有助于使风俗日趋纯朴》。的封面上郑重其事地印上:“日内瓦的一位公民作”。

实际上,我们最常用的一个词“人民”,以及马克思所指称的“无产阶级”,都是受到了卢梭“公民”概念的启发。正是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发明了“人民”这个概念,他按照主权、人民、法律和共和国之间的相关性,下了这样一个定义:

这一由全体个人的结合所形成的公共人格,以前称为城邦,现在则称为共和国或政治体;当它是被动时,它的成员就称它为国家;当它是主动时,就称它为主权者;而以之和它的同类相比较时,则称它为政权。至于结合者,他们集体地就称为人民;个别地,作为主权权威的参与者,就叫做公民,作为国家法律的服从者,就叫做臣民。但是这些名词往往互相混淆,彼此通用;只要我们在以其完整的精确性使用它们时,知道加以区别就够了。

无论公意、法律、主权还是共和国,它们的基石都是“人民”。我们要记住的是:法语“人民”(le peuple)如同西班牙语的“人民”(el pueblo),都不是“每个人”的同义词,它指的是被统治的“劳动阶级”,是有文化、有手艺的劳动者。而卢梭所谓“人民”的基础,其实就是工匠阶级。

要知道什么叫做日内瓦公民,首先就要了解日内瓦共和国形成的过程,特别是要了解16世纪以来欧洲特殊的宗教背景:西班牙帝国要推广天主教,开始大规模迫害异教徒,这里的异教徒便是基督教新教徒、犹太教徒,它的迫害方式首先是流放,其次是追杀。菲利普二世以来,西班牙帝国所发动的一系列对荷兰、英国的战争,都是这种追杀异教徒的宗教战争。

16世纪,由路德编译的《新约》出版,《新约》采用的语言是德文而非拉丁文,这是宗教改革运动走向高潮的标志。宗教改革运动将欧洲的基督教一分为二,即划分为天主教和新教。由于西班牙天主教帝国的流放和追杀,新教徒工匠的大部分跑到荷兰、英国、德意志,还有一部分跑到了日内瓦。不过,西班牙帝国有意识的迫害运动却充当了“历史进步的鞭子”,它产生了一个无意识的结果,即导致了欧洲的工匠师傅由原本经济发达、贸易集中的南欧向当时相对闭塞的英格兰、北欧流散,这种“工匠”的大流动造成了手工业行会的大聚集,它最终为经由行会向工厂生产的大转变,即我们后来所谓的“工业革命”,提供了历史条件。

瑞士人的名言是:“瑞士之所以成为瑞士,是因为有些德意志人不愿做德意志人,有些法国人不愿做法国人,特别是有些意大利人不愿做意大利人,于是,这些人一起成为了瑞士人。”瑞士以制表业和私人银行业著称于世,但是,钟表业却并不是瑞士土生土长的,16世纪末法国的宗教大屠杀导致了大批追随加尔文的胡格诺教徒逃到瑞士,这才带来了制造钟表的技术。至于私人银行业,其直接起因是欧洲工匠因逃避宗教迫害,携带着财产从南欧和法国逃到瑞士,而它更初始的根源则可以追溯到十字军东征,带兵出征的欧洲贵族将其财产和掠夺来的财物交给代理人经营,由此产生私人银行业务的萌芽。这个萌芽,随着欧洲内部愈演愈烈的宗教战争的扩大,随着国王们为了扩大战争而日益增加的筹款需要,而日益庞大起来。

卢梭出生的时代(即1712年)的日内瓦,只有1.8万人,这些人的共同特点有三个:其一,他们都是新教徒,即不同于天主教徒的基督教徒;其二,他们都是因西班牙天主教帝国的宗教迫害,因为与天主教会发生冲突,被赶到北欧的流亡者,即都是移民;其三,他们大部分是工匠劳动者,他们的组织形式与教会不同,是行会。

日内瓦作为一个“行会师傅的逃难之乡”,作为“流亡者的避难所”,相较荷兰这种海平面以下的地方,或英格兰那个孤岛而言,自然条件还算是好的。处于群山环抱之中的日内瓦,作为一个与欧洲各大君主国没有联系的、孤立的“移民共同体”,很自然地采用了一种独特的管理方式,这种方式是:以工匠为主体的“公民”们每年聚会一次,选举他们的管理者和官员。因此,日内瓦号称自己是一个“流亡者共和国”,是一个“民主国家”。这表明,“民主”并非从天而降,它往往是与移民社会、工匠劳动者社会相联系的,更为严格地说,更是与欧洲历史的独特遗产——严酷的宗教迫害联系在一起的;中国文明在发展过程中缺乏欧洲那样残酷的宗教、种族迫害经历,也缺乏“行会”这种工匠劳动者组织的发展,所以,我们也便难以理解与之相伴随的宗教反抗、阶级斗争、行会聚集乃至大规模的移民—工匠社会的形成。

实际上,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提出的以“公民代表大会”为基础的政治制度(起初是为日内瓦所设计的),在很大程度上即是“流亡工匠代表大会”制度,《社会契约论》日后成为了美国《独立(大会)宣言》(即我们常说的《独立宣言》)的蓝本。而与后来的美国社会一样,日内瓦移民社会的前提是:作为有手艺的劳动者,共同体成员没有什么先天社会背景,即“起点相同”,因此,民主的基础就是劳动者的平等。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1845—1846年共同撰写的《德意志意识形态》(未完成稿)中曾盛赞北美的移民社会,认为“移民社会”有利于摆脱旧世界的交往方式,而采取全新的交往方式,这显然是受到了卢梭的启示。与卢梭一样,马克思一生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流亡中度过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布鲁塞尔撰写的《共产党宣言》也是为了在伦敦和巴黎的德国流亡工人组织(指正义者同盟)而作。

欧洲的十字军运动使得传入伊斯兰地区的中国的四大发明播散到欧洲,而宗教改革与宗教迫害则造成了工匠的集聚,航海事业又带来了新的财富和新的知识,这一切都促成了知识与劳动的结合,而知识与劳动结合的动力是现实生产的需要,也正是在这种结合中产生了近代科学,正如恩格斯所说:

如果说,在中世纪的黑夜之后,科学以意想不到的力量一下子重新兴起,并且以神奇的速度生长起来,那么,我们要再次把这个奇迹归功于生产。第一,从十字军远征以来,工业有了巨大的发展,并展示出力学上的(纺织、钟表制造、磨坊)、化学上的(染色、冶金、酿酒)以及物理学上的(眼镜)许多新的事实,这些事实不但提供了大量可供观察的材料,而且自身也提供了和以往完全不同的实验手段,并使新的工具的设计成为可能。可以说,真正有系统的实验科学这时才成为可能。第二,这时整个西欧和中欧,包括波兰在内,已在相互联系中发展起来,虽然意大利由于自己的从古代流传下来的文明,还继续居于首位。第三,地理上的发现——纯粹是为了营利,因而归根到底是为了生产而完成的——又在气象学、动物学、植物学、生理学(人体的)方面,展示了无数在此以前还见不到的材料。第四,印刷机出现了。

这种知识与劳动相结合的情况,是在1500年之后方才发生的。而在文艺复兴的前期,却一方面是人文学者为宫廷提供知识,一方面则是工匠们的技术发明远远地把人文学者们甩在了后面,现实中仍是手脑分离的状况,经院哲学和神学传授的知识与现实世界中物质生产和交换的发展几乎没有任何联系。直到16世纪,这种分离的状况才终于随着欧洲封闭状态的打破而改变。从那时起,首先是统治者们开始更加关心“海外的财富”,关心那些能够使他们在彼此争战中掌握先机的武器制造技术,关心那些能为他们筹措战争和航海经费的货币操纵者。于是,从战争国债筹措者中产生了资产阶级,从海外贸易中产生了大贸易商,而从工匠中则产生了无产阶级。正是由于这种变化,在1550年前后,欧洲的“人文学者”们也不得不放下身段,开始关注起手工劳动者和他们的工作方法了——工匠与人文学者的结合开始了,正是由于这种结合,我们后来所谓的“科学家”产生了:

到1550年左右,随着技术的进步,机械技术在经济上变得相当重要,一些学者开始对它产生兴趣。编写的拉丁文和本国语的书籍,内容涉及地理发现、航海和制图、采矿和冶金、勘测、机械加工以及炮术。最终存在于不同科学方法之间的社会界限消失了,高级工匠的方法被有学术素养的学者们采纳。真正的科学终于诞生。大约1600年左右,这项工作由威廉·吉尔伯特(1544—1603)、伽利略(1564—1642)埃德加·齐塞尔以伽利略为例,说明了他的自然科学知识的发现与技术、军事工程学和艺术家技师之间的关联性:“伽利略经过40年的潜心研究,把工匠用的试验方法和测量方法与精深的数学分析结合到一起,才找到问题的答案。他使用的两种方法后来成为近代科学的方法。”(参见[奥]埃德加·齐塞尔:《科学的社会学起源》,见刘钝、王扬宗编:《中国科学与科学革命》,880页,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和弗朗西斯·培根(1561—1626)来完成。

总之,16世纪末手工劳动者所使用的方法能提升到有学术素养的人接受的程度,对科学形成是决定性的事件。在智慧活动的不同层面中,上层贡献了逻辑训练方法,对知识和理论的兴趣;下层贡献的是探究因果关系的精神、试验方法、测量方法、操作的定量原则、对学术权威的漠视,以及真正的合作精神。

尽管在那个时期,工匠们的发明还停留在行会内部,还是一种“特权”,即还没有被大规模地运用于社会化的大生产之中,但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无论战争、财富竞争还是海外贸易,都已经离不开技术发明,而技术发明则来自下层工匠、技师们的生产劳动实践。

卢梭恰好就生活在工匠的地位不断上升的时期,作为工匠之子,他的傲慢与自尊,他的特立独行和愤世嫉俗,都是那个时代的产物,是上升时期的工匠阶级精神的表现——它传达的正是有觉悟、有文化的劳动者的骄傲。

真正大规模的变革是在1850年前后发生的。一方面是在“外部”:1850年前后,西方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开始在全世界建立殖民地,所谓的“世界市场”开始形成;另一方面,巨大的市场和经济竞争要求适应新的经济情势的、更快运用的技术革新和发明创造,要求技术与更大规模的生产活动相结合。同时,欧洲国家之间的频繁战争和帝国主义的殖民侵略活动,亦要求军事技术的现代革新。于是,在大学与行会、人文学者与工匠师傅的结合中产生的科学,就是这样开始被运用于大规模的工业化大生产中的。于是,行会扩大为现代大工厂,工匠师傅转化为掌握着先进科学技术和生产技术的无产阶级。

发表于1848年的《共产党宣言》,历史性地概括了从行会劳动到工业化生产的转变:

但是,市场总是在扩大,需求总是在增加。甚至工场手工业也不再能满足需要了。于是,蒸汽和机器引起了工业生产的革命。现代大工业代替了工场手工业;工业中的百万富翁,一支一支产业大军的首领,现代资产者,代替了工业的中间等级。

大工业建立了由美洲的发现所准备好的世界市场。世界市场使商业、航海业和陆路交通得到了巨大的发展。这种发展又反过来促进了工业的扩展,同时,随着工业、商业、航海业和铁路的扩展,资产阶级也在同一程度上得到发展,增加自己的资本,把中世纪遗留下来的一切阶级排挤到后面去。

加州史学派的戈德斯通认为,欧洲的18世纪是一个伟大的“创造性的时代”,因为这个时代完成了一个大转变,即“从发动机驱动实验科学到发动机驱动工业”[美]杰克·戈德斯通:《为什么是欧洲?世界史视角下的西方崛起(1500—1850)》,182页,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而这里的关键是,当年的工匠阶级把生产技术带进了大学,并在那里与学院的知识相结合而诞生了科学,而新兴的无产阶级则把科学运用于大规模的生产,从而推动了工业革命:

(在18世纪——引者注)手艺工人、商人、仪表技师和上流人士(甚至神职人员)都开展了自己的实验工作并且小心、有条理地进行观测,以期能够获得自己的新发现和有用的先进知识,这种协作与关于工业生产各个方面的探索是成功的关键。因此,尽管罗伯特·波义耳的助手、曾任皇家学会仪器馆长的丹尼斯·帕潘最早进行了活塞式蒸汽机的设计,但他未能成功制造出一个可操作的样本(不过他发明了另一种实用的产品——高压锅)。倒是一个手艺工人汤玛斯·纽科门制造出了实用的部件,并发明了一套复杂的蒸汽进出的阀门系统,这才使得可以实际操作的蒸汽机成为可能。

毫无疑问,纽科门从皇家学会的出版物和全国各地的公开讲演中,获悉了大气压力发动机的改进问题并了解了大气压力和压缩蒸汽产生真空的基本原理。但更重要的是他的采矿业经历和作为手艺工人的技术才使得他有可能制造出可以实际操作的蒸汽机来。

类似的情况发生在数十年以后,仪器制造工人詹姆斯·瓦特借鉴了约瑟夫·布莱克和其他人关于潜热的科学思想和以牛顿力学为基础的能量效率思想,并以这些科学思想为指导制造出了改良的蒸汽机。瓦特可以自由地从手工艺匠人、仪器制造者和煤矿工程师(他们需要并按照他的设计制造了原尺寸的蒸汽机)的世界,进入了格拉斯哥大学和皇家学会的科学家们的世界,以及像约翰·罗巴克和马修·博尔顿(他生产和销售蒸汽机的合伙人)这样的企业家们的世界之中。这里所提到的瓦特可以进出的“三个世界”,其实就是技术发明家、科学家和资本家的“三个世界”,它们是1850年以后产学研一体化体制的初步模型。正是各阶层人士的混合和流动,把有天才想法的、有机械技巧和了解市场的人们聚拢到了一起——他们都热切地追随实验探索的过程以寻求创造出新产品和新工艺——从而使得蒸汽机的发明和后来的工业革命得以实现。

工业革命,完全是科学技术被大规模地运用到生产中去的结果,而促使科学技术得以发展的,一开始却无非就是无产阶级力图克服和解决生产活动中遭遇的难题与困境的智慧性努力,这些难题与困境包括:如何节约劳动时间;如何减轻劳动强度;如何巧妙地利用自然力以创造出更多的社会财富。

不过,推动工业革命并使其发生转变的还有另外一支力量,这就是马克思指出的资产阶级的力量。欧洲的资产阶级最初是作为国债的筹措者、作为欧洲国家间战争的投资者而出现在历史舞台上的,但是,当资产阶级发现大规模的工业生产能够创造出巨大财富的时候,他们立即就转而去投资工业;当他们发现科学技术与生产活动相结合就能够产生出巨大的力量的时候,他们马上就以资本投资的方式,想方设法把科学技术垄断在自己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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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实习生、谢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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