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毓海
海德格尔说:真正的“时代课题”只有一个,只有抓住“唯一课题”的人才算是思想家,而其余的,虽然也号称思想家,实际上都只是芸芸众生罢了。
马克思抓住了“资本主义”这个唯一课题,他不仅发明了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政治性理解艾瑞克·霍布斯邦说:“19世纪60年代,世界经济和政治词汇里多了一个新词‘资本主义’……使我们想起最令人敬畏的资本主义评论家马克思的巨著《资本论》(Das Kapital,1867年),该书亦出版于19世纪60年代”([英]艾瑞克·霍布斯邦:《资本的年代》,(导言)1页,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6)。,而且描述了资本主义生产和扩张的总过程,揭示了虚拟资本、货币资本和现实资本之间的差异关系,区分了原始积累、剩余价值积累和剥夺性积累这三种不同的资本积累方式。马克思上述发现的意义,到今天还没有被完全认识到。
实际上,自从《资本论》发表之后,迄今为止进行的各种分门别类的研究,都不过是对马克思“资本”学说的补充罢了。
可以毫不客气地这样说: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终结了古典经济学,而在《资本论》第三卷中,他又提出了新古典经济学冥思苦想而不能解决的几乎所有问题,在马克思身后,经济学讨论中那些最有价值的内容,无非就是围绕《资本论》第三卷进行的辩论而已。
当然,马克思去世后所形成的各种经济学派,却根本就不承认这一点,他们以为:开创了新古典经济学的是亚当·斯密,其杰出继承者就是奥地利学派的弗里德里希·哈耶克;开创了信用经济学的则是“货币供应学派”,它主要的代表人物乃是米尔顿·弗里德曼;而马克思的《资本论》只不过是描述了工业革命时代企业主与工人之间的关系,即《资本论》讲述的无非是工厂内部的剩余价值剥削和阶级斗争,马克思研究的对象,不过就是工业革命时代英国的纺织厂,他对于全球化时代的金融和市场扩张根本一无所知,因而,所谓“马克思主义”,其实早已经属于陈旧的知识了。
造成这种致命误解的原因,有客观的,当然也有主观的,特别是意识形态方面的。比如说,尽管世界上第一流的资本家索罗斯一直把马克思当作“知心人”,把《资本论》当作资本投资活动的“秘籍”来看待,但是,一旦马克思博士被贴上“工人阶级代言人”的政治标签,那么,一个悲剧性的结果就必然会出现:一方面是一般的工人阶级成员实际上根本读不懂马克思的书;另一方面则是那些天生就看不起工人的小资产阶级分子,天然地反感马克思,就像他们从自己的政治立场出发反感工人阶级一样,因为他们总是想当然以为,马克思说到底只是一个不知所云的“工人代表”,无论如何不过就是个头脑偏执的书生,因此,他的发言终归是谬误,其中绝没有什么真知灼见可以汲取。
不管这里的原因有多少,但如果从纯粹学术的角度来说,原因却只有一个,那就是对马克思的误读。或者说,这就是因为人们往往只是读了《资本论》的第一卷的某一节甚至某个段落,就以为已经了解了《资本论》、已经彻底读懂了马克思,甚至已经“终结了马克思”(当然,还需要考虑到:大多数“马克思主义者”和“非马克思主义者”可能连“第一卷的某一节”也没读过)。对时间和精力都十分有限的现代人来说,《资本论》第一卷已经足以把他们折磨得精神厌倦、疲惫不堪了,如果还能有余力去翻翻“作为思想过渡”的第二卷,那已实属不易,实际上,绝大多数马克思的读者都没有认真研究过《资本论》第三卷,因为那足以让他们精神崩溃。
伟大的戏剧都是从序幕开始的,但是,序幕还远不是高潮。马克思如果有什么缺点,那就是他的书写得实在是太长了,他的思想太过深邃——马克思忘记了人们往往都不是有耐心的读者,忘记了大多数“非音乐的耳朵”的存在。马克思的观众经常在戏剧的第一幕结束后都已经退场离去,因为他们以为戏剧已经结束了,而并不知道:真正的大戏还没有开场。
实际上,《资本论》第一卷只不过是个入门教材而已,马克思自己早就这样说过:那不过是对此前知识的一个总结,是对以亚当·斯密和大卫·李嘉图为代表的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批判性综述而已。“万事开头难”,《资本论》第一卷的叙述中虽然包含着极其深邃的视野,但是,这种视野还并没有真正展开。而经过《资本论》第二卷的过渡,马克思在第三卷中,方才真正开始论述什么是资本主义。
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核心,实际上是《资本论》第三卷。对于经济学而言,它既是一个崭新的开端,同时也提供了一个基本框架。所谓崭新的开端,当然是说它与此前的政治经济学论述都不同。所谓基本框架,则是指此后关于“资本”研究的基本内容:关于“虚拟资本”、关于银行与货币、关于资本过剩与“全球扩张”之间的关系,其实都已经包含在《资本论》第三卷中了。
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说,《资本论》的第三卷既终结了古典经济学,同时也终结了新古典经济学。在马克思之前或之后,对于“资本”和“资本家”的含义一直众说纷纭,但是所有的理解都不可能超越马克思。
我们已经说过,马克思主义最通俗的阐释者是恩格斯,但是,马克思真正的或者说最好的读者却并不是恩格斯,这是因为:恩格斯对于“资本”的理解,其实不过就是马克思所说的“现实资本”,即那种必须通过“商品与劳动力”才能实现的资本——那种只有在工厂里活动着的资本,我们一般所理解的马克思,均是经过恩格斯阐释的马克思,但是,恩格斯所阐释的绝不是马克思的全部。
恩格斯之所以会对“资本”作出如此狭隘的理解,或许与恩格斯自己就是个杰出的企业主有关,即与恩格斯这个“马克思思想接受者”的身份、经历有着密切的关系。恩格斯与马克思在“先天教养”方面的另一个不同还在于,他不是犹太人,他对于“观念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差异没有震惊,对于生产领域受社会再生产的法则支配这一点没有震惊。恩格斯紧紧抓住了生产与交换的扩大这个问题,而对于资本借助信用机制而实现的大规模扩张,并没有马克思那种与生俱来的敏感和透彻认识。人们常说:犹太人是天生的资本家。但是,人们却又经常忘记:并不是所有的资本家都是企业家,而这本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
恩格斯是优秀的“企业家”,当然,罗伯特·欧文也是,但他们都不是真正的,即马克思所谓利用社会信用投资放债、“空手套白狼”的“资本家”,实际上,他们也因此格外地反对乃至痛恨真正的资本家那种“买空卖空”的行径。企业家要为生产提供和筹集资本,他们在很大程度上必须参与生产与销售的活动,并始终承担着市场的压力,他们的活动始终与商品和劳动力的活动相联系,而不是与“抽象的价值增殖”,即所谓“空”的买卖相联系;但是,“资本家”就完全不需要这样做,所谓资本家,充其量不过是企业家的“合伙人”,简而言之就是那些利用信用机制进行投资的人,“精明的企业家可以通过在经济周期的上升阶段‘买空’(as a bull),在周期的下降阶段‘卖空’(as a bear)而挣钱”[美]斯坦利·L·布鲁、兰迪·R·格兰特:《经济思想史》(第7版),303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恩格斯以为:资本家就是商品和劳动力的占有者,但马克思却认为:资本家不过就是资本和利润的人格化。资本家是以信用机制为依托的“投资者”,而商品和劳动力的占有者们只是“企业家”而已。而且,只有当企业家把商品和货币当作“可增殖的抽象价值”(资本)来投资的时候,他才是资本家。资本家唯一关心的,是“越来越多地占有抽象财富”,而绝不是生产和产品的使用价值;“可增殖的抽象价值”固然可以是商品和劳动力,可以是贵金属货币,但也可以是一张纸——债券和股票。一个企业家,他要使资本增殖,就需要应付市场和生产的压力,需要处心积虑剥削剩余价值,甚至还要发扬“新教伦理”,即把节俭和吝啬当作美德,可见,做一个企业家是有代价的,因此,这就绝不是资本家的理想状态,也绝不是真正的资本家所向往的。
真正的资本家,他的理想其实就是:精明地利用社会信用体系而获利,即不付出任何代价就能获得巨额收益。作为人格化的资本,资本家并不一定是“人”,它完全可以是个信用机构,即“人格化的、有意志和意识的资本”,机构投资者和私人银行也是资本家。
因此,资本活动的目的不是创造使用价值,更不是“取得一次利润”,而是追求资本流通速度的加快、资本扩张规模的增大,在这个意义上,资本活动绝不可能被局限在生产和实体经济领域之内。
可见,现实资本的活动是十分有限的。无论恩格斯对于现实资本榨取剩余价值的行为怎样的义愤填膺,他也只是看到了资本活动的表面现象,因为“现实资本”充其量只是资本活动的一个部分。如果资本仅仅是或仅仅表现为“现实资本”,如果差别只存在于工厂内部的“劳资之间”,而不是广泛地存在于全世界的“发展不平衡”中,那么,资本扩张就只能局限在商品生产和交换的领域,就只能局限在工厂乃至发达国家的工厂和市场范围之内,它就不能跨越时空,实现“脱域”,它也不能以全世界为舞台,向着发展中国家和殖民地扩张。
资本表现为货币资本、虚拟资本和现实资本,而且,这三者之间是互相转化的。最简单地说,货币资本转化为虚拟资本,这就表现为金融资本的运动;货币资本转化为现实资本,这就表现为产业资本的运动。但是,它们的运动规律却又是相反的:产业资本遵循的是“贱买贵卖”的原则,即遵循市场上的商品价格规律,而金融产品遵循的却是完全相反的运动规律,即金融资本“追涨杀跌”的规律。一般的商品一旦涨价,其购买者就少,迫使其降价;金融投资品则相反,某金融产品涨价,人们便纷纷跟进,一旦跌价,人们则纷纷抛售。
这才是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三卷里面教导我们的。
无论虚拟资本还是现实资本,都是货币资本转化来的,它也还要转化为货币资本才能盈利,这是因为货币是一般等价物,是社会信用最直接的尺度。但是,把某一种货币如美元确立为“唯一的”一般等价物,确立为世界中心货币,并让它来支配全世界的生产与交换,这却绝不是凭借一国、一地的生产和交换能力所能达到、所能实现的,这也绝不是人们在社会交换活动中约定俗成的“习惯”之结果;那种唯一的、占支配地位的世界货币,正如资本主义再生产的核心——国际信用机制一样,是强制的结果,是占支配地位的阶级和民族统治的表现与产物,它强制性地决定着生产什么、生产多少以及为谁生产,在资本投资机制的强制面前,全世界的企业家和劳动者的地位根本就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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