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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世英:希望哲學論要

2013年07月18日07:58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希望就是戰斗

希望不是空想,希望總是想把尚未變成現實的東西轉化為現實的東西,這種轉化的過程就是勞作。藝術家的詩意境界固然不要求現實的回應,但詩意境界所體現於其中的藝術作品也要通過上述的勞作過程才能完成。所以希望總是與實現希望的勞作緊密相聯的。

孟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孟子的話告訴我們,要實現一個宏大的願望(希望),必須具有克服和戰勝各種艱難險阻的內在動力和堅忍不拔的意志,必須付出切實的代價。希望意味著沖破界限,意味著從既定的現實框架中掙扎出來。實現希望是幸福,但這種幸福是從痛苦中獲得的。

希望是痛苦與幸福、黑暗與光明的轉換,一次希望就是一場不平靜的戰斗。那種一心圖平靜安樂的人,是沒有希望的人。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這句古訓仍然值得我們牢記。

希望與命運

一個人的命運,我把它理解為個人所屬的、同時又參與了的世界。因此,命運不是按一般人所理解的那樣是一種異己的力量,是個人完全無能為力的外在領域。形成我的命運的因素,既有自然的方面(包括地理環境、先天的稟賦等等),也有人類歷史的方面,還有我個人的方面。這也就是說,我個人參與了我的命運的塑造,我在命運面前不完全是被動的。

希望就是做出某種抉擇。我可以希望這,可以希望那﹔可以做出這種抉擇,也可以做出另一種抉擇,我是自由的。不可否認,這種自由不是無限制的。希望的自由有一個基地,這就是命運,其中包括我過去已經做過了的抉擇。例如我年輕時已選擇了做學問的道路,現在年已老邁,再要想改行做一名武士,那是毫無希望的了。命運是現實,但這種現實本身已包含了我所希望過、自由選擇過的東西在內,已包含我個人所塑造的成分。不要把現實單純地理解為絕對不以我的意願為轉移的東西。而且,即使在已有的命運的基地上,我仍然可以繼續希望這、希望那,繼續做不同的抉擇﹔甚至可以把這個基地本身拿來考量一下、反思一下,特別是把過去已經做過的抉擇、希望拿來總結一下,以便做出新的、更富生命力的抉擇與希望。

作為命運的現實不過是希望的條件,希望是主動的,命運是被動的。希望照亮著現實,指引著現實﹔希望塑造著命運,改變著命運。在當前改革開放的時代,一切都日新月異、不斷創新,我主張用希望哲學改造一下一些人頭腦裡舊的惰性的命運觀。

希望與失望

每個人都希望擁有並不斷擴大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空間,如家庭、職業、社會貢獻和社會影響等等,這也許就可以叫做自我實現。但人的有限性決定著他所擁有的世界與空間隨時都受制於外來的威脅,使自我實現的歷程受阻,因而產生失望和嘆息。

人生需要有不斷克服重重阻力、平息各種失望和嘆息的勇氣。這勇氣從何而來?人本來是有限的,不是無所不能的,但平常人並不總是意識到這一點並主動積極地接受這個必然性的事實。否則,又何必因遇到外在的阻力而嘆息呢?我們平常說,人生苦短。人生本來就“短”(有限),如果真能意識到並積極接受這一點,又何必以此為“苦”呢?當然,說人生有限,並不只是說人的壽命有限,此種有限性是絕對不可避免的:人是必死的,長生不死的希望隻能是空想。另外一種有限性則表現在日常生活中對某些具體事物的希望上,例如謀求某個職位、期待某種事業上的成功等等。對於這類事物的希望,隻要有較准確的預測,以現實為基地,則實現希望的可能性總是比較大一些,這是不同於長生不死的希望之處。

盡管如此,人的有限性仍然在這裡表現為必然的:人可以由於預測失誤或努力不夠等原因而未能實現自己的希望,這需要反思和總結,也許人在這裡有理由惋惜。但即使預測盡可能准確,盡了最大的努力,最后的結果仍可能令人失望。所以,克服人生道路上重重阻力和平息各種嘆息的勇氣,不在於無限吹脹人的主體性,就像黑格爾的“絕對主體”那樣,而在於對人的有限性的意識和主動積極接受有限性這一必然性事實的態度。

人能意識到自己的有限性並積極予以接受,這就是超越了有限性,亦即越過有限向外展望,以無限的觀點觀察事物、觀察人生。這樣看來,人既是有限的,又是無限的,可以說,人生就是有限者在無限中的追尋。

希望與無限

人生在世,總有各式各樣的希望,而且這些希望綿延不斷,隻要在世一日,就有一日的希望,這是每個人的人生之必然。但隻有超越現實性和有限性而以無限性觀點觀察人生的人,才能總保持泰然自若的態度,不為反對勢力所動,此所謂“君子坦蕩蕩”者也。反之,一個囿於現實性和有限性、患得患失的人,則隨著希望之不斷發生而無日不處於憂愁計較之中,此所謂“小人常戚戚”者也。是以無限性的觀點觀察人生還是以有限性的觀點觀察人生,這是“君子”與“小人”的分水嶺。

以無限性觀點觀察有限性人生的人,也會發出一種嘆息,例如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便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裡的“愴然涕下”就是以無限性觀點觀察有限性人生的一種慨嘆或者說嘆息,但這種嘆息顯然不同於因某種具體希望沒能實現(例如因想得到某種利益而未能如願)而發出的嘆息。為了區別於后者,我姑且把陳子昂的“愴然涕下”稱為“浩嘆”。浩嘆是達到了無限性的一種與天地萬物為一的浩遠境界。我們決不能把陳子昂的“愴然涕下”理解為因悲觀失望而淚流縱橫,就像我們不能把庄子“妻死,鼓盆而歌”理解為庄子的麻木不仁一樣。陳子昂的“愴然涕下”與庄子的“鼓盆而歌”可能都帶有文學夸張的意味,兩種貌似截然不同的感情,卻都是達到無限性的萬物與我為一的人生境界的表現。實際上,庄子的“鼓盆而歌”,其思想深處也未嘗不蘊涵一種“浩嘆”的感情在內。

人生的希望有大有小,有高有低,我以為人生最大最高的希望應是希望超越有限,達到無限,與萬物為一。這種希望乃是一種崇高的向往,它既是審美的向往,也是“民吾同胞”的道德向往。

(作者為著名哲學家、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 

《 人民日報 》( 2013年07月18日 07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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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萬鵬、趙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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